他用“驸马”二字,已是意欲勾起她的旧情。
毕竟泰安与李彦秀青梅竹马十余年的感情,而戎马半生兵权在握的前驸马,对死去十年的亡国公主亦是一往情深。
裴县之最后一丝疑虑,仍在担忧曾经天真懵懂的公主,是否能够抛却往日旧情痛下杀手。
泰安轻轻转过身,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她的眸光。
“李家……一定会死。家国天下,裴大人莫忘了,我始终都是大燕的公主。”
天色渐渐暗下,泰安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高悬空中飘零不定。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裴县之翻身上马,瘦削俊逸的背影在她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原本清晰可见的月光却越来越模糊,被灰黑色的天空中飘来的一朵朵浓墨溢成的乌云遮住。
远方传来轰隆的雷声,初秋的雨意突然而至。
泰安却在越来越大的雨滴之中咬牙前行,直到兴善寺北山门上“庄严国土”四个金字若隐若现,直到她模糊着的双眼隐约看见天王殿的金刚牌坊,才旋着身子停下脚步。
结局之前,她还有未竞之事尚待解决。
夜雨中的寺庙格外安宁,她顺着正殿,一点点地朝后走,穿过浓荫蔽月的柏林,迎着夜雨中纷纷落下的紫藤花,一步步踏进了森严的法堂。
雨中的兴善寺一片昏黑,而泰安吱呀一声推开法堂的大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黑中看见了佛前供奉的点点烛光,夜风中摇曳飘荡,像是在呼唤着她的前往。
是在哪里呢?
泰安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竟比方才去见裴县之时还要更紧张些。
隐匿在黑暗中一座座的佛祖面前供奉着一只只新旧不一的木牌,写着形色各异的名字,每一个都寄托着故人的相思和眷恋。
她跃上案桌,指尖拂过烛火,感受到隐约的灼痛,心下却松快了些。
目不转睛,她一点点地顺着木牌走过,却终于在最西边的角落,找到了她此行的目的。
“在这里……”泰安抚着那块写了她名字的木牌,“我的牌位,在这里。”
她侧过身子,目光如水般温柔,却是越过她的牌位,走到了另外一块略小的木牌之前。
“而你的牌位,在这里。”
阿蛮。她默念着他的名字,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记忆,却拼凑不出他临终前的模样。
“是不是讽刺?”她眼中噙着泪水,“我因被仇人鲜血唤醒,元神依托他而存在,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怕是都由他来决定,身不由己。我未能忆起自己死时惨状,更将你是如何为我牺牲忘了干净。是我对不住你,阿蛮。一场主仆,却连你的尸首都护不住……”
泰安摸着木牌上淡淡的墨渍,回头望向黑暗中的大佛。
她看不清佛的表情,却也知慈眉善目的那巨像慰藉世人心中所有的不平。
她意难平,伸出双臂将阿蛮的牌位与自己的放于一处,稳稳地跪下。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镇国公主卢氏泰安,今日于佛前立下夙愿。”她沉稳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一字一顿地说,“一愿李氏父子四人明夜被诛,我可手刃仇人,还卢燕江山归主。”
“二愿受我株连之东宫与清凉殿旧仆投胎转世,来生平安顺遂再无苦难。”她略略停顿了下,轻声说,“若有可能,我愿与阿蛮再相逢。今生欠了他的,想来世一一补偿给他。”
雨声越来越大,她细碎的声音被淹没在夜雨霖铃之中。
泰安深深拜倒在地,略有哽咽的声音透露了她最后一丝的脆弱:“十六岁前,泰安活得天真懵懂事事无忧,大厦将倾而不自知,乃至失却卢燕江山,泰安难辞其咎。”
“如今醒来一次,方知身在皇家何等艰辛苦困。泰安过得……太难太苦了。”她心如刀绞,强自按压下眸中晶莹,“若有幸得佛祖垂怜,我愿前尘尽忘求得轮回一次……再做一次那个事事无忧天真懵懂,只记得父兄呵宠恋人相爱,再无仇怨与愤恨的泰安。”
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停留在殒命之前。午夜梦回,不知曾多少次期盼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格外逼真的梦魇。
可事与愿违,她回不去过往,还要逼着自己一点一滴地成长,带上连自己都厌恶的面具,在曾经的爱人如今的仇人面前,演着令人作呕的戏码。
不愿这样,不想这样,又不得不这样。她恨得焦心,又将那爱剥得煎熬。
惟愿求一场结局,将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忘掉。
今夜之后,心存死志殊命一搏,又何止只是裴县之一人而已。
纸卷一样的身体,被泰安撕下一页裙边,卷成小小一炷焚香。
伴着袅袅升起的白烟,她轻飘飘地离开了兴善寺的法堂,回到了李彦秀与她日日相伴的房间。
天色渐渐泛白,泰安蜷成小小的一团躲在窗前。
当那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她闭上眼睛,缓缓转过头,对着眼前这个人绽放出绚烂的笑容,天真无邪的神情让人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苦恼。
“回来啦?”她歪着头,眨巴着眼睛,学着以前的自己那样直率又坦白,“你兄长弟弟可是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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