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和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一下在袁枚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棋力,一开始整盘棋就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他跟人下棋,向来不是享受输赢,而是享受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美妙感觉。
他想要人赢便赢,想要人输便输,想要人赢几目,便赢几目,想要人输几目,便输几目……
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他算计出来的,那感觉便已经足够美妙。
愚蠢的旁人,兴许会为他们的胜利和沾沾自喜,背后真正的掌控者——却静默无声。
真正的算计,便是要别人根本感觉不到。
和珅是个天生的y-in谋家。
他从袁枚那儿出来之后,便顺着抄手游廊出来了,随园外面没墙,只是游廊,他便站在上面,看着方才出府的冯霜止走向了马车。
和珅与袁枚最后那两手棋根本没花去多少时间,冯霜止主仆又走得很慢,所以还能来得及。
其实他不过是想这样远远地看一眼便好了,像是许久之前,在那城墙前面,看着她身披孝服走过去。
她要走了。
和珅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
有时候,他觉得一见钟情这个词很可笑,可是无法否认,有时候,它是真的存在的。
见面的时候寥寥无几,每每见面,却又要惊艳一把。
不管是在郑士芳的口中,还是在别人的口中,或者是在春和园的宴会上。
他是没有想过,屏风后面会走出另外一个听墙角的人的,偏生她的表情还与平时的她不一样,那个时候和珅就知道了——那种难言的,相同的内心,藏着的无数、无数、无数的心绪……
风吹拂过游廊,兴叶飘黄,香山的叶怕是也红了。
喜桃扶着冯霜止本来便要上车了,只不过喜桃一转脸便瞧见了站在游廊上望着冯霜止的人,于是低声笑道:“小姐,瞧,有人在看你呢。”
看看又没有什么了不起,冯霜止根本没在意,她只是随意拿眼一扫,“就你眼尖,别人看我,你也——”
和珅。
这一刻,冯霜止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她想到了葬在一起的许氏和鄂章,可是他们分明不相爱;她想到了上一世要与钱沣葬在一起的自己,可是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的感情,甚至算不上是夫妻。
她上辈子没有爱过人,这辈子却独独对他动了心。
冯霜止不喜欢自欺欺人,也不喜欢自我否认,动心便是动心,有的感情,即便藏得在深,也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你,它还存在。
只不过,现在毕竟不是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还是上了车,钻进了帘子里面。
马车重新从和珅的前面经过,冯霜止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和珅还是说话了。
很多年以后,冯霜止在想,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这一件事情,日后她到底会与和珅走到哪一步,真的很难预测。
她曾问他:若当时你未开口,我不停驻,现在该怎么样?
他却说:你还是我的。
其实不然。
冯霜止很清楚地知道,若这一刻,和珅不拦住了她,她兴许在几年之后,会直接选择福康安。
飘黄的银杏叶落到了车辕边,终究还是停下了。
冯霜止坐在车里,喜桃在她身边,她却让赶马的车夫一边去了。
和珅便站在台阶下面,狭长的眼底微光闪烁,“霜止小姐。”
冯霜止听出是他的声音,之前也看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也在随园。
“和公子,难得又遇见了。”
和珅拱手道:“此前诸般恩情,还未亲自写过,画扇一柄,敬送于霜止小姐。”
画扇。
喜桃皱了眉,开口便想骂这人登徒子,只是没有想到,冯霜止竟然一伸手,拦了喜桃。
她在车里,在帘子后面,却轻轻地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伸出手去,接过了这一把扇子。
这便是坐实了的私相授受了,只是冯霜止一点也不在乎。
外面和珅只见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从帘子里伸出来,那绝不是丫鬟的手,那一刻,他心底复杂极了。
出身寒微的他,大家闺秀的她。
冯霜止握住了那一把扇子,是一把很眼熟的,像是已经被自己烧掉的那一把《石中兰》,她心底一片澄净,在接过这一把扇子的同时,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和珅,七年之后,我嫁你可好?”
她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其实他们都是聪明的人,约略地知道一点对方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直白之中又含着隐晦地说出来,却如石破天惊一般。
冯霜止不想嫁给福康安,和珅也知道福康安跟冯霜止的事情,他甚至很清楚地知道乾隆爷的圣言。如果和珅这一刻是理智的,便知道他无法与傅恒府作对,更无法违逆乾隆的圣言,甚至他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即便是冯霜止先开口。
可是这一刻,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所以他低低地咬定了一个字:“好。”
冯霜止收回了手,将那一把画扇攥住了,攥紧了,又缓缓展开,“走吧。”
喜桃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走出去好远,才尖叫:“小姐你疯了!”
女儿家的名节,世俗的礼教,他人的目光——
“喜桃,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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