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傅令明的才学,哪怕只粗粗扫了一遍,都能从当中挑出无数毛病,譬如行文寡淡,毫无文采可言,例如用典粗糙,并不十分匹配,再如结构失衡,头重脚轻。
然而问题虽然多,即便以他之才学,也不能不承认这文章写得颇为言之有物,其中提到的不少实例,纵使傅令明在外任官数年,也未曾有过耳闻,看到后头,居然还隐隐生出开了眼界的念头,怨不得被先生们拿出来作为示例。
国子学中从来不缺才子,每回功课也好,月考也罢,好文章并不罕见,只是好文章常有,适合作为范例拿来解析的却不多。
才子作文,多有笔仗,仿其结构、文风并不太难,却容易得其形而不肖其神,如同东施效颦。
况且文无第一,各花入各眼,再好的文章,也会有人不喜欢,倒不像郭向北这般缺陷如此突出的,无论正面剖析还是反面解构,都十分适合。
不过这些都是其次。
傅令明盯着手中的文章,面色越发难看。
拿见过的郭向北旧文同此份新文对比,再和着自己指点过的修改思路,很轻易就能发现对方全然没有理会他的建议,凡所列举,皆未采纳。
虽然这一篇文章勉强称得上不错,却也远远够不到出色二字,要是能全数按照他当日的提议写就一篇新文章,必定会高明许多,不至于落下筛子一样的漏洞。
那郭向北为什么要舍优而取劣?不肯领自己的情,又半日不肯凑过来?
按着他的盘算,当日给了许多批注,对方应当一见之下,大为拜服,届时只是按着批注来改,必会遇到许多问题,拿不定主意之处,少不得要来寻自己问,若是当真开了窍——几无可能——后头文章做得好,得了先生青眼,肯定也会回来同自己道谢,一来二去,自然能将其人收服。
谁料到会有这样一出。
傅令明压下心中失望,吩咐下仆道:“去查一查那郭向北这几日常同谁人往来。”
郭保吉在翔庆统兵,两个儿子都得了宫中安排,一做官,一入学,叫那不知事的见了,多半要以为是天子赏识,为了安抚领兵者的心,可明白人都知道,这一举动未尝没有以郭家妻小为质的意思。
郭向北听了父亲吩咐,进京之后老实得很,每日不过去国子学上课,或与同窗在外饮乐,交际简单,十分好查问,果然下仆次日就回来将其人行动一一向傅令明回禀了,又道:“旁的都与以往无异,只那郭二公子不知怎的,连着几日下了学堂之后,先不回自家,而是转去潘楼街上那裴府府上……”
即便下仆不说,傅令明心中也早已有数,此时不过再做确认而已。
一个是收服,一个是巴结,自然是巴结来得比收服容易。
以那裴继安才学机变,想要巴结一个脑子不聪明的郭向北,不过费些心思罢了,看其当日行事,十分懂得自矜,高高把架子搭了起来,又确实有几分本事,怨不得很快得了手。
虽然原本的打算落了空,傅令明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反而越加生出斗志来。
——他本就要收服那裴继安作为助力,鱼吃了虾米,只要能把鱼吞了,自然就把虾米也吃进去了,还省了自己去另花功夫。
***
且不说傅令明此处如何作想,郭向北却是日日下了学就往裴家跑。
裴继安恰巧有机会在家休整,又因得过郭保吉嘱托,想着从前交情,虽然不怎么主动,却也不会拒绝,少不得一一指点,再兼郭东娘又三天两头来寻沈念禾说话,一来二去,两家越走越近。
郭向北不是傻的,知道长兄对裴继安很有偏见,郭东娘在门口半晌,虽是依旧揣度不出左久廉的心思,却已经看出来自家这上峰无意再做追究,实在有些无措。
左久廉坐在屋中,听得外头行人脚步,不由自主将眉头皱了起来。
——这个秦思蓬,平日里看着还挺机灵的,一到这种要害时候,就显出底子单薄来了。
做事情毫不知道顾全大局,一味想着顾忌自己的面子同利益,却不知道多想一想。
能把手伸进酿酒坊的人不少,可能在一两夜间,筹够如此之多的酒水,还将其运送回库房之中,其中耗费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有这般能耐的,想想都知道不会有多少,一一细数,无论查出来是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就算人站在你面前,你敢去追究吗?
既是如此,为什么还要死揪着不放?
不管是不是那裴继安后头人做出来的事,只要库房之中帐、库合得上,值此危急之秋,必定不能往下追究,等过了风头再行探查才是聪明的做法。
早知如此,就不该任他去查库才对,闹到现在不上不下的……
左久廉脾气虽然臭,却很懂得什么叫做能屈能伸,此时还用得着裴继安后头人一天,就不会轻举妄动。
他拿定了主意,也不再拖延,当即把裴继安叫了过来,难得温和地道:“酿酒坊中帐、库已经查核完毕,并无半点出入,我本以为你乍一接手,会有些疏漏之处,不想做得如此漂亮。”
夸了一通,最后才道:“今日我叫你来,另有一桩事情要分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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