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军服的瘦削青年言犹在耳:
“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皆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现在,这个没有归处的人,终于寻得度己之法了罢。
欧阳春重重地跪下去,久久沉默。
阳光明晃晃,一切感官都被晃得陷入沉寂。
前院后院同时忙碌,电台在拆卸,物品在捆装,白玉堂的车已经被修得全废,赵珏在宪兵车队里选了一辆车况最好的吉普,其它军车集中到院里,燃油被放出来,洒遍院里院外。
枪战必然惊动附近的驻军,这个站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全消失。
唯一冷清的只有西耳房门前。
展昭把西耳房残破不堪的门板竖立起来,关上,却没有离开。站在雪亮阳光里,背影安静得令人不敢碰触。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白玉堂越过展昭,挡住他的视线。迎面铺来的阳光太明亮,他看不清展昭的脸。
他把手里的半桶油递到展昭面前。
展昭接过,握着桶梁的力度像是别离时的一声珍重。
挥手向窗上一甩,透明的燃油扬过一道弧线,顺窗淌下,清亮如泪。
从智化死去,他没再说一句话。
白玉堂默默转身走开。
赵珏开着车,伪军据点很快甩在身后。
后排座位上,展昭一直望着窗外。
远远回荡起一声枪响,地平线上烟气渐升,又徐徐在蓝天下散去,像是湮没到无处追寻的往事。
白玉堂打开电台,白锦堂在等待。
白玉堂熟练敲击密码电文:“一小时后,营口港。”
白锦堂:“白喜立刻出发接应。”
关闭电台,白玉堂碰碰展昭手指,见展昭没有动,就尝试着把他整只手握住。
中午的风都是炎热的,他的手却冰凉,
猫儿……白玉堂心中轻唤,可是没有叫出口。
那只手好像听到他心里的声音,几不可感地回握一下,如同叹息。
这无声的叹息搅得白玉堂一阵难受。要不是有赵珏在,他真想抱住展昭,用他的方式烧尽猫儿心里所有的抑郁。
赵珏却忽然头也不回地开口:“我很感谢他。”
白玉堂瞪了赵珏背影一眼:展昭想要安静,那车里就不应该再有任何说话声。
但是背后都长着眼睛的职业特工赵珏并不买他这一眼的账,仍然说下去:
“是因为他,我们三个现在才能在一起,这么齐心……我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一个红色的同行。”他犹豫一下,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完,“我曾经问过他究竟想要什么,他没有告诉我……一个知道自己不得善终的人,这样活着是为什么?”
展昭望着窗外的眼睛里亮色饱满,像是包含着漫天漫地的阳光。白玉堂想要打断赵珏,却不知为什么开不了口,就在一迟疑的时候,忽然听到展昭说道:“因为他爱。”
听到沉默多时的展昭终于出声,白玉堂几乎有点感谢赵珏。他把住展昭肩臂,劝慰似地开口:“展昭,说说你和他吧。”
“他读军校时,我就认得他。”展昭声音轻淡,像是不愿惊扰回忆里的影像,“那时我们还是少年,有一切属于少年的梦想。他外表冷淡,心中充满和同龄人不一样的感情。他爱与他血r_ou_相连的两个祖国,这两个祖国一衣带水,他都生活过。”
赵珏盯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听到“两个祖国”时,他的眼神跳动了一下,仿佛有点不屑。
展昭在继续:“我很羡慕他,他见过他的祖国,而我直到十七岁才见。在此之前,任何描述都无法表达出我心中想象的祖国……一个热血、雄壮、优雅的,少年中国。”
白玉堂握住展昭的手,像是要把热血贯注进去,温暖他的寒冷记忆里有着中国梦的少年。
展昭的手却仍然没有暖意:
“然后我终于有机会踏上祖国的土地。短短七年,华北四省大饥荒,死一千多万人;川黔湘鄂赣五省大饥荒,人数失计;北方八省大饥荒,一千三百多万人,长江水灾,十四万人。蝗、风、雪、雹、水、疫接踵而来,山西、绥远、河北、察哈尔、热河、河南,鲁、苏、皖、鄂、湘、川、桂,一个地名,一方水土,数不尽的流民……我亲眼看到什么叫饿殍千里……”展昭的声音低回悸抖,“救灾粮落不到地上,饥饿使人变成兽,还有一点气力就去抢,没有气力就哀号呻吟直到断气。有机会卖身的是幸运者,更多的婴孩和母亲一起埋进万人坑,万人坑上是战场……直系皖系奉系桂系,军力逾百万,脚踩天灾,混战十五年……”他嗓音泛起喑哑,“梦想还未见证就已破灭,我从未年轻过的少年中国。”
赵珏沉默。
“我爱这样的祖国,他也爱。”展昭闭上眼睛,“这里的风,这里的土,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的——他的母亲在这里,我的父亲在这里,亲人都在这里,活着在一起,死了有地方埋骨。我们的生命是这块土地的一部分,这片土地上还将活着我们的子孙。我爱,没法不爱。那些还能够活下去的孩子们,我没有的,我希望他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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