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枳又笑了笑,转了话题:“大夫,麻烦您先给我仔细分析分析这几张单子吧,我脑子不好使,有几个地方还是没怎么看懂。”
那天李枳坐在诊室里,椅子没个扶手靠背,他一直绷着身子,坐得很累。一张一张地看过自己的病历单,听周医生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解释,最后得出的结论无非是:得了重病,严重到药物无法起效的地步,每天都有很大的可能躺上床就再也起不来,也有可能喉咙烂掉。
他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李枳只是个普通人,只想玩得开心,死得好看。自从十六岁多,得这个病开始,其实他也就大概看到了自己最后的死状。至于后来,无非遇上某个人让他暂时想要忘了这茬事,又无非是早或者晚,种下的因慢慢变苦,长成果子再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对于手术的提议,李枳临走前只是说:“我会做的,但得过一阵,我再想想吧。”
他心烦意乱,确实需要再想想。回家的路上,他没坐车,咬着话梅糖,慢慢地走。北京初冬的下午四点二十七分,工作日,街上没什么人,汽车无声地掠过。
李枳看见自己哈出的白气,在没什么温度的阳光下,显得又少,又轻薄,一下子就散了,试探着摸到,也没有该从人体内带出的那点热度。别人哈出的都是好大一团,比我多,也比我热吧,他这么琢磨着,忽然对未来感到迷茫。
迷茫不是因为“我快要死了”这一认知,而是因为“有人不能接受我死”这种顾虑。他先前偷偷咨询过心理医生,关于黄煜斐的梦魇,关于黄煜斐记忆中的雨,医生告诉他说,这种现象叫作sd,全称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而黄煜斐的情况显然是经历过极大的威胁和伤害之后,心理状态产生了失调。他失去过重要的人,他亲眼看见消逝,在难以从容接受打击的年龄,并孤独地度过了之后带着血痕的日子。
且不说让他解脱的难度,就说不再加重他的伤疤——李枳明白,自己死亡的风险对黄煜斐来说无疑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暴,带着危机的狂风,轻易不停息。
那该怎样?逃避吗,继续颤巍巍地端着这张名为隐瞒的窗户纸吗?李枳发觉自己确实没有什么脸面再回到那间公寓。不只是隐瞒,是欺骗,他,李枳,骗了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他这一颗心倘若扒开,焦虑的难过的愧恨的,也全是关于那位极好的黄煜斐,而对于死活,都放在其次了。
还是应该说出来,李枳想,可是我该怎么说呢,如果坦白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不说,又该怎么走下去?我本身就是个没什么活头的人,而他对我的要求,也就仅仅是跟他一块,好好地活着了吧。单是这点要求我都没法满足,反而一直这样混着,做完爱就找借口自己躲起来睡,拖着个烂身体,让他以为我是个正常的,健康的,可以活到一百岁的年轻人,投入那么那么多的感情和时间。
我果真是个垃圾。
未来的不确定x_i,ng,还有一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然后把别人也给砸了的懊丧与恐慌,蛇一样纠缠着李枳。他时不时咳嗽,昏天暗地的,眼泪冒了就抹掉。他看见玻璃大厦,看见前朝留下的老院儿旧墙,看见立交桥,看见桥下卖烤红薯和炒栗子的蓝套袖大姐。
世界熙攘宁静,隔着层雾,有冷有热。
他不知道这是倒数第几次用这双眼睛看见它们。也不确定,这条长得仿佛没头的路,自己又能够喘着气再走上几回。
但路再长也会走完,回过神来,李枳已经站在那栋住了快有四个月的公寓下面了。
多美多好的四个月。
也多短暂。
他觉得冷,上楼,把卷成纸筒的病历册子捏紧了,藏在自己随身带的那只双肩包里,又如往常一般,喝水,洗手,做饭。
炉火开了,洗凉的手也没焐热,羊肋排和胡萝卜刚一块炖上,就有人敲门。李枳咬着嘴,心乱如麻地去开,却发觉不是自己想的那位。是两个物业的工作人员,攒着两张笑脸,到年底了,他们来找他这种租户确认租住面积。
李枳擦干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套房子的结构图纸,这才发觉有两处是完全浪费的:一个是始终被黄煜斐嫌弃的地下停车位,一个是神秘地下室,交着租子却从没用过。
他起了点小心思,送走物业人员,掏出黄煜斐交给他的那一大串钥匙挨个排查,大概找到了管地下室的那一把。好歹二十来平米,能干不少事了,怕不是那人根本没注意过?他决定下去看一眼。多点事做,脑子里那点忧虑,也能暂时得到疏解。
意料之中,地下室又暗又脏,灰味儿呛人。拉开顶灯一看,确实是未曾得到利用的样子,偌大一处空间,积了一地的尘土,像个空虚的嘴,欠打扫。
不过,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有一只野猫。
很小的猫,顶多是刚刚断n_ai的年纪。纯黑色,奄奄一息地缩在墙角,散着臭味,在橙黄灯光下就像块摊开的破烂抹布。兴许是从什么窟窿钻进来避寒的,李枳蹲下,想仔细看看这位落难的入侵者,哪知这家伙却怕生得很,滋溜一下往反方向钻。
凄惨的是,它没找到任何角落可躲,只得低微地叫着,近乎乏力地在尘灰堆儿里刨着四只没什么力气的小爪子,皮毛蹭得更脏了,徒劳一如在悬崖上挣扎的断臂者。
毕竟是自家地盘,把它这么搁这儿不管,总归不像话。李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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