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往上海打了几个电话,还是不通。那边的情况也许没有看上去好,也许并不比江流轻松。
半夜,看守所关了大门,只留一盏孤灯,韩东抹黑坐在到门柱边,他离江流又近了一点。
路灯都熄了,韩东裹紧了衣服,支持不住地沉沉睡去。那本从不离身的手抄诗集,在清晨即将来临的时刻,被悄无声息地从他怀里抽走了。
江流不是纸糊的,他也不是身体不好,只是双清山的伙食没什么营养,又要上课又要下地干活,胃里留不住什么油水儿,自然抗不过这一轮又一轮的刑讯逼供了。
仅休息了一天,江流又被吊起来悬挂着,像寺庙里的钟一样。这样的状态,江流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脸上并没有痛苦的神情,或者说根本没有表情。
喜怒哀乐都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哪怕是装出来也是有的,而发呆愣神儿时视线也是有集中点的,而江流此刻却是看不出一点情绪,连眼神都是空洞的。
看守喂过他米汤,还吃了一点土豆,虽然还是站不起来,但早已恢复意识。吊起来之后又浇了两桶冰水,怎么可能不清醒?所以他此刻的状态,在审讯的干事看来,根本就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他不熟悉江流,并不清楚江流平常就总是面无表情的,现在看起来只是更憔悴了一点。
干事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也不耐烦再问什么了,就把那本手抄诗集丢到地上,正好扔到江流眼前。
“这东西眼熟吗?”
花了一段时间聚焦,江流太饿了,直眼冒金星。诗集背面朝上,所以最后一页上的电话号码露了出来。江流当然眼熟,这是独一无二的东西,电话号码是杨树写上去的,这是他亲手书写的诗集。
这本诗集在他刚到双清山没多久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就一直由韩建国保管,从不离身。
江流终于有点变化了,干事很满意。他起身走到江流面前,又问了一个问题:“这是你亲手写的东西吧?”
钟,敲响了。
他没什么力气,却也挣扎着想看清地上的东西,身体仿佛布满了湿滑的毒蛇一般剧烈的扭动着,脚下的铁链跟着扭动发出碰撞的声音。
哪里还用再确认?他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这有什么可认不出来的?
干事捡起诗集,翻到某一页,大声念了出来:
女人的身体,洁白的山丘,洁白的大腿
你献身的姿态宛似大地
我粗野的农夫的身躯挖掘着你,
并让儿子从大地的底部跳离。
江流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是在小学一年级。
江慕云在生活上不是个有条理的人,时常闲书工作用书都胡乱堆在一起。放学回家后的时光是美好的,江流在父亲的书房里徜徉,只找字全都认识的书读。
《二十一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见字都认识就读起来,正云里雾里的迷糊,江慕云回来了。见他那半大的儿子正捧着一本智利大诗人的诗集,江教授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内心翻江倒海,便故作镇定地问起来:“流儿,你看得懂吗?”
小江流懵懂地摇摇头。
把儿子抱到腿上,江慕云开始他的演讲:“爸爸告诉你,这首诗是在说,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喜欢妈妈吗?喜欢吧,你就是从妈妈身体里孕育出来的,是妈妈不惜献出生命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所以你要爱妈妈。‘儿子从大地的底部跳离’,你就是妈妈的儿子,妈妈就是大地母亲,而你迟早要离开妈妈,妈妈也会离开你,这就是‘跳离’,你和妈妈分开成两个个体。那爸爸呢?爸爸就是粗野的农夫了,你看妈妈老说爸爸邋遢,爸爸很粗野的,离不开妈妈照顾的,哎呀不要闹,爸爸不会跟你抢妈妈的。”
重新读了一下这段,江流问:“那爸爸要挖掘妈妈吗?什么是挖掘啊?”
“‘挖掘’就是接触,每个生命都不是独立的,都会在这世上相互接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感觉说的复杂了些,江慕云想了一下,“‘挖掘’这样的接触会产生新的生命,也就是大地和农夫孕育出生命。在这世上的人,不是大地就是农夫,他们之间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接触。但是出生和死亡,也就是来和去都是一个人,不会有人跟你一起来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人陪你一起离开,只是这一路上会和其他生命产生接触,不止有爸爸妈妈,还会有你不认识的人。”
“你不要怕,爸爸妈妈从前也是不认识的,是因为接触了之后,有了感情才有了你。爸爸希望你以后多多接触那些大地和农夫,能看到大地的美丽,也能看到农夫的勤劳,收获美好的感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后离去,然后再啼哭着从另一个大地的底部跳离,重新开始新的生命接触。流儿,你懂了吗?”
看着江慕云期盼的眼神,小江流点点头。他很开心能听爸爸讲故事,爸爸要是每天都能这么早回来给我讲故事该多好啊!
“啧啧,看着斯斯文文的人,脑子里装的净是这些污言秽语,你也配参加革命工作,战天斗地?”
江流早就停止了挣扎,干事咳了一声,转过身撕下刚刚读过的那页,刚要揣进兜儿里,就听到身后呜呜咽咽地响起了哭声。被吊起来的那口“钟”垂着头,止不住的抽泣,渐渐地,恸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扰的人心里烦。
干事丢掉诗集,不耐烦地又向江流的右腹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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