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众人侧目间,薛允衡已是负手而入,洒然自若,那一步一履若踏云携风,袍袖迎风舒展,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定会为他的风仪心折。
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在景泰殿红脸梗脖子的模样,连她也要被这厮的皮相骗过了。
她今日等的,就是他。
略略调整了一番心绪,秦素蓦地起身,几步便行至薛二郎跟前,一揖到地,朗声道:“郎君请留步。”
她事先在舌底压了一粒梅核,此时的说话声已大异于往常,然听在旁人耳中,却仍是十分清脆悦耳。
被一个小僮当街相拦,薛允衡显然有些惊讶,垂眸看了秦素一眼。
乡居清苦,秦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如今虽已十二岁,身形却依旧十分单弱,此刻扮作少年,便越发显得形容未足、满身稚气,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倏地划过一丝冷意。
薛家势大,难免会有求到门上来的各色人等,在大都时,这种当街自荐之事亦时有发生。只是,那求人的人自己不露面,却叫个才及总角的小儿拦路,此等行径,却是极为无礼的了。
更何况,这小儿虽衣饰整齐,可皂纱下露出的肌肤却是又暗又黄,一望便知并非士族奴仆,只怕是庶族出来的。
淡淡地往秦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薛允衡拂了拂袍袖。
藏头露尾、沽名钓誉,这种人,他薛二郎自来厌之。
秦素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此时自是知晓,薛二郎这是误会了,以为她这个“小厮”的主人便在座中。
此时早有薛家侍卫上得前来,低喝道:“小儿,速速让路。”说着已是一掌推了过来。
秦素早知会是如此,一面闪身避过,语声却丝毫不乱:“我家师尊有言,郎君岂不知‘未如清风松下客’乎?”
薛允衡的身形,陡然一顿。
秦素暗道了声侥幸。
“未如清风松下客”是薛允衡的一句讥语,听来虽雅,却是讽刺所谓的汉安县名士孙峻时的,说他还不如一只松鼠。
前世在隐堂时,三国中各大士族的一切消息乃至于不少秘辛,皆是秦素的必修课目。
她早便知晓,中元十二年秋末,薛允衡远赴江阳郡,期间发生了好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这“未如清风松下客”的口角官司。
而巧的是,前世时,秦素亦曾于返家奔丧途中偶遇薛府马车,看其方向却是从连云镇出来的。彼时她虽未见薛二郎其人,那车上族徽她却绝不会认错。
此外,秦素深知薛允衡脾性,这厮平生最爱者有二:一是财,二是酒。
醉仙楼的青梅酒,当年可是很得了他几句好评的。
只要将这些事结合起来想,便不难得出薛允衡这几日的动向。秦素打定主意守株待兔,如今却是巧之又巧地遇上了,还恰好又在“未如清风松下客”发生之后,她的确非常幸运。
此刻见薛允衡微显迟疑,秦素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忙举起早就准备好的一纸信封,朗声道:“我家师尊还道,郎君若有疑,可启信观之。”
薛允衡的脚步,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他微微垂首,正色打量着一身僮仆打扮、头戴帷帽的秦素,神情中带着几分审视。
秦素任由他打量,手里的信却举得高高地,以使薛允衡看清上头封好的火漆。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渐渐有了一丝玩味。
“拿来一观。”他说道,语声清悦如山风过耳,极是动听。
便有一个侍卫奉命上前接过信封,挑开火漆取出信纸,让薛允衡就着他的手看信。
如今局势并不太平,就算是廪丘薛氏,行事亦需谨慎,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自是不能叫郎君亲手触碰。
薛允衡负着两手,凝目向信上看去,却见那上头只有似诗非诗的一句话:“白衣薛郎君,负手嗅青梅。”
他不由挑了挑眉。
原以为是凭信自荐,却不料并非如此,这倒真是……有趣。
他垂眸看着秦素,脸上浮起一个了然的笑:“术数赠言。”
不是在向秦素求证,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秦素应道。
薛允衡的聪明,她可是早有领教的,此时见他一语道破,心下也不觉有何奇怪。
薛允衡闻言,眼神越发地玩味:“你可知信里写了些什么?”
秦素立刻摇头,语声清脆地道:“不知。”
她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她当然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这信就是她写的。
大都名士最尚白衣,薛允衡也不例外,且这厮还很喜欢“负手而立、大袖当风”那一套,前世秦素曾无数次见过,所以她才将“白衣、薛二郎、负手”都写了进去,就是算准了他这毛病。
听了秦素的回答,薛允衡未置可否,只静静地望着她,狭长的眸子幽如深潭。
秦素昂然而立,脊背挺直,虽是僮仆装扮,又有皂纱遮面,然态度却颇为洒落。
停了一刻,她蓦地歪了歪头,伸手向上一指,语声清朗:“师尊临走前交代,叫我于今日此时在此等候,若有一位容颜俊美的白衣郎君行过这青梅酒幡,便将信交予他。”
薛允衡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抬头看去,却见头顶上一面白布酒幡正迎风招展,上头大大的“青梅酒”三字,格外醒目。
他不由勾唇一笑。
原来,“嗅青梅”竟是这么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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