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了“阉人”这个词,明明是自贬,谢一鹭却觉得被刺痛了,空张了张口,廖吉祥忽然笑,很刻意很牵强的:“或者像亦失哈那样,内操(6)出身的。”
确实,谢一鹭见过的宦官没有样貌丑的,从郑铣到金棠,从阿留到张彩,哪怕像戚畹那样上了年纪,也看得出曾经风华正茂,过去他从没想过,太监就是权势者堂上的摆设,哪能不赏心悦目呢。
“亦失哈,”谢一鹭努力克制了,才说,“确实有身手。”
“他是虏中走回的男子。”
“虏中走回”,这是个官词,是说那些被蒙古鞑子虏走,自己从漠北逃回来的人,谢一鹭惊讶,正要细问,打前头跑来一个农夫,身后跟着一伙乡邻,牵着一头一两岁大的灰背水牛,谢一鹭往他们来的方向看,竹林转角处有一家村店。
他们喊着号子,合力把水牛放倒在溪边,其中一人拿着一只大木槌,这是要骟牛。
廖吉祥立刻朝谢一鹭转过身,像是要投进他的怀里,有种惊弓之鸟的情态,谢一鹭擅自向他张开双臂了,一副赤诚的、要给他慰藉的样子。
廖吉祥却在他面前停住,只是背对着那头牛,颤抖着低下头。
牛仿佛知道自己眼下的境遇,用一种凄厉的声音悲鸣,谢一鹭把宽大的衣袖遮在廖吉祥头顶,“咚”地一响,是锤子砸中了牛头,村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嚷,商量着下刀的地方。
“他们至少会砸晕它……”廖吉祥压抑着什么,悄声说。
谢一鹭听见了,一时间没有懂,有些东西是要顿悟的,像长长的香灰从香头跌落,又像初春的冰凌赫然折断,他猛然懂了,廖吉祥是清醒的,他遭遇那些的时候是清醒的,看得见、听得着、活生生!
人对人竟可以如此残忍……谢一鹭第一次感到了切肤之痛,受不了这一切的那个仿佛变成了自己,他绷着面孔,上牙下牙“叮叮”磕打在一起,听见廖吉祥哽咽:“畜生才被这样对待……”
他仍然不敢揽他,但手动了,掐住他的胳臂,那么粗鲁,那么用力,可能是疼了,廖吉祥抬头看着他,泣血似地说:“看见了吧,你们是人,我是畜生。”
那只胳臂很瘦,那把声音很沙,谢一鹭一把抓住他的手——这回是手指绞着手指,皮肉贴着皮肉的——疾疾朝前头的村店走。
天上落雨了,倏忽而来没一点征兆,是春天那种羽毛般的小雨,落在身上软绵绵的,像抓在一起的一双手,稍动一动便要溶化。
廖吉祥跛着脚,狼狈却努力地跟着他,背后的勾当还在继续,那么一丁点雨,毫不影响下刀,也不影响小公牛失去它稚嫩的卵蛋。
今天好像有集,村店周围聚着许多人,谢一鹭把廖吉祥拉到屋檐下让他避雨,自己走出去往溪边看,春天到处是这样的事,骟牛骟马骟猪,不一会儿就完事了,那些人在牛身上盖一张破竹席,在溪水里涮了涮手,三三两两往回走。
谢一鹭转身回来,看廖吉祥站在屋檐下,有些伛偻的样子,脸朝一旁偏着,因为那些农夫在看他,用一种好奇的目光。
他们没有恶意,谢一鹭知道,也明白他们好奇什么,廖吉祥和正常男人太不一样了,那高傲的样子像官,但比官多了几分阴柔,娇弱的身形又像戏子,却比戏子少了些脂粉气,他只能是书生了,可书生远没有他那种冰冷。
他是太监啊!谢一鹭的心又揪起来,他连忙朝他走过去,步子平整,内心却急切,这种急切廖吉祥一定是感觉到了,在那片茅檐下定定地看着他。
谢一鹭没和他并肩站,而是从正面靠过去,宽大的影子一点点把他覆盖,青灰色的暗影里,廖吉祥显得更瘦小了,谢一鹭把身体侧了侧,用脊背挡住那些探寻的目光。
“避一避,避一避我们再走。”他说,声音和缓。
廖吉祥瞧了他半晌:“为什么……”他有些怯,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一鹭愣了一下,好吗,他自问,这样就是好了?只是一个眼神、一片背脊而已,这个人太缺温暖了,清冷得可怜。
“我是个太监,”廖吉祥享受着他身影下的片刻安逸,却战战兢兢,“还是半个瘸子,除了三千烦恼和终身孤苦,我……”
“嘘!”谢一鹭打断他,用哄小孩子的办法,“你怕雨吗?”
廖吉祥摇了摇头,谢一鹭笑起来:“我也不怕,”他突然抓他的手,毫不手软地捏着,“走啊,去拜佛。”
他们一起迈进雨帘,廖吉祥瞪着他握自己的手,因为慌乱还是什么,往回抽了一下,谢一鹭没让,把他抓得更紧,像个狂妄的登徒子。
寺庙就在村店前头,不到一里路,从溪对岸看是高大的佛刹,走近了,才发现不过是座荒芜的野寺,寺门口横七竖八倒着许多碎石,该是石塔、石牌坊一类,被老百姓擅自砸开拿去盖屋了。
“罪过!”廖吉祥感慨,谢一鹭偷偷打量他,那眼里的虔诚像是真的,想起上次他在折钵禅寺盛大的供奉,谢一鹭讨好地问:“进去看看?”
廖吉祥很意外,想都不想就摇头:“我过不去。”
他指的是满地的碎石,他的腿吃不消。
谢一鹭立刻朝他半蹲下去,两手往后揽,要背他的意思。
“干什么,”廖吉祥没来由地惶恐,惶恐中还带着点怒意,“你起来!”
谢一鹭干脆贴近他,把他往身上拉:“快点,让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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