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干部这次来督战,本来是冲着桃花湾迟迟按兵不动而来的,大有抓后进典型兴师问罪的意思,听了二爷这些话只好说,八宝粥,还倒是个新名词!
那年月时兴新名词、跃进诗,推崇新鲜事物,督战督出一个新鲜事物,公社干部心下高兴,想着得给自己这次督战好好总结总结,拔高拔高,说不定还可以在这次积肥运动的功劳簿上为自己记上一笔呢。他就闭上眼晴吧嗒吧嗒嘴,口占一首跃进诗来:
八宝粥,实在棒。
申河县,宜推广。
促增产,粮满仓。
赶美帝,超英邦。
诗歌后来在《申河周报》刊出,八宝粥果然作为科学积肥的典型经验在全县进行宣传推广,桃花湾在积肥运动中不仅没有落后掉队,反倒成为全县标兵。
一个多月的积肥高chao下来,尽管很多地方只图形式并无实效,甚至折腾得鸡飞狗跳,怨言不断,桃花湾却实实在在得到了好处,名利双收。首先社员的汗水就没白流,充足的土杂肥使桃园的收成超过以往任何一年;登报的那首跃进诗《八宝粥》,则成为全县积肥运动的响亮口号和时髦话题,桃花湾成了那个火热年代远近闻名的典型。
在人们对桃花湾的热议中,一些关于桃花湾喜欢跟风爱出风头的风凉话传到二爷的耳中。这倒有些冤枉了二爷和他的乡党,其实桃花湾在积肥运动上是很被动的,只不过在节骨眼上二爷使了些巧劲儿,侥幸博得虚名。旁人咋说,二爷并不怎么在意,也无意替自己辩解,反倒促使他对自己这些年来所经历的大小事情做一番反省:桃花湾真的喜欢跟风吗,陶某人真的喜欢出风头吗?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认为任何时候胳膊总是扭不过大腿,桃花湾没必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顺势应景,趋利避害,也许是任何一个当家人应守的职分,但是二爷的顺应更有他大半辈子的生存经验和切身感悟。从解放土改到镇反肃反到合作化公社化,无不证明共chan党不管是打江山还是治天下,都走得直行得正说得到做得到。这些年正面反面大事小事看得多了,他是不敢不佩服同时也真心佩服,不得不顺从也心情甘愿地顺从党和政府,习惯成自然地把这种顺从作为人生信条付诸行动。如果不是秋后那场狼烟四起的大炼钢铁运动以及紧随其后的大饥荒的教训,二爷甚至一生都不会改变自己的信条。
大炼钢铁炼的是树。别的地方都有各种杂树可以砍伐,桃花湾却只有桃树,是要钢铁还是要桃树,上级的号召是相应还是违逆?二爷一贯的信条,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受到了挑战。
大炼钢铁来势之猛,远非往日的积肥运动可比。普天之下,旬日之内,烟囱林立,天昏地暗,人欢马嘶,鸡飞狗跳。桃花湾却无树可砍,束手无策,独守着一处冷清,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
时令尚在深秋上,风却一阵紧似一阵,刮得比大冬天里的东北风还要猛。一阵旋风忽然接地而起,一路卷起尘土与杂草,形成一个强劲的气旋直奔桃园而去,桃林间的枯枝败叶一股脑儿被旋进半天云里,生产队保管室的茅草屋顶瞬间被拽掉半截。几只乌嘴老鸹站在老远的树枝上好像没有立稳,扑棱一声差点儿失足跌落到地上,忽又“嘎”地一声惊叫着腾向空中,从老高的头顶上洒下一片声“嘎嘎”的乱啸。
二爷的眼皮又跳了起来,心里老大不痛快。
老鸹嘎是不吉利的征兆,必须以毒攻毒,施以反制措施,要呸上三口,骂上三声,压过它的势头儿,方可免遭灾星。
椿儿拿眼瞪着远飞的老鸹,一边唱道:
老鸹嘎,嘎你妈,
你妈死到床脚下。
叫你埋,你不埋,
你想出去发洋财!
这时,远远地公路上就来人了。来的人照例还是梁驼子带队,不过看上去阵势比上次积肥更甚,不光有社队干部,好像还有县里的官员。
瞎幺爷的耳朵比一般人的眼睛还尖,热闹的场面往往他比谁都捷足先登。他看二爷抱着葫芦不开瓢,就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桃花湾的桃树这回怕是要喂火龙爷了。我看天象就不对头儿!
幺爷的话虽然并非危言耸听,到底还是惹得大家有些反感。灾害来临之际,人们大都不愿听那不吉利的预言。
二爷白了幺爷一句:尽发好誓!
二爷心里其实也不坦然,人活百岁也是死,树活千年也烂根,连号称万岁的皇帝老儿到头来也难免一死,莫非桃园这回真要灭了。
椿儿却拿话驳斥幺爷:我就不信,咱桃园恁容易就完了。
二爷叹了声气,就说你幺姥爷的话也许有道理,那要看天意,世间万物老天爷给的阳寿是一定的,阳寿到了想救救不了,阳寿没到想灭也灭不了。咱的桃园就从乾隆爷算起,咋说也有一二百年了,也算得高寿了。
椿儿说咱这桃园连老日都没灭掉,如今要是灭了,那就是咱对不起这些树,对不起先人。椿儿的这些话刺到了二爷的痛处,其实这些话正是二爷内心里想要说的。
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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