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带信家来,说他鞋摊儿摆在扬州老西门,那儿有个大学门口,生意蛮好哩。”
“噢。”
“‘噢’什么呀!嘻嘻……哎,我妈上庄念佛去了耶。”
“你妈也做道奶奶(方言:指念佛的年老女性)了呀?”
“可不是!她说跟着一帮老头老太烧烧香念念经人就不闷了。在主家做佛事还管斋饭,十几碗(菜)哩。”
“蛮好的。年纪大的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妈太可怜了,一个人在家……如果我爸还在就好了……人老了多不好,要得病,要死,扔下一个……”
“是啊,人总是要老的……男的一般总在女的前头死。如果我死的话,你还可以再活二十年。”
“不嘛!我不要你死!”秀平上去抓住存扣手,声音中充满了惶急,喃喃地说,“要死一齐死,你死了我也不能过了……”
存扣被她牵着手,生怕被路人看到,忙掉头看,幸好没人。
秀平说:“你怕啥,被人家看到了拉倒。”她噘着嘴,“反正我什么都被你看到了……”
存扣脸红了,嗫嚅着:“我又不是故意的。”
秀平就抬头看存扣的脸,脸上春花似的妩媚:“你还说!你还说!你说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在外不吱声,也不敲门?”
“你家笆门子掩着,一推就开了……堂屋门也是掩着的嘛……听家里有水声,我料想你在里面洗……衣裳来着。”存扣结结巴巴地解释。
“哪有人家关起门来洗衣裳的哟!”
“我……我没想到这一层。”
“你坏,你就是存心想看人家……”
“没有啊!没有啊!”存扣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带哭腔了。
“啥人哟,”秀平咯咯地笑,“人家逗你的嘛!”又忽然觉得委屈似的说:“人家可是什么都被看去了……眼睛睁那么大。”
存扣头低着,窘得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让他躲进去。
秀平见他窘得不行,便撒开了娇:“不要不好意思了嘛!人家不怪你了嘛!”又低着头咕哝:“反正……反正以后你要看见的。”言毕,拿眼偷偷地睃他。
存扣被她逗得吃不消了:“求求你,别说了!”
秀平笑得“咯咯”的,惊飞了路旁稻田里一群麻雀。
存扣看着黄灿灿的稻子,有些感慨:“过起来真快,稻子倒熟了。”
秀平说:“是哩。稻子熟了,就要开镰了哪。”
自从秀平被存扣无意中看见了洗澡,她对存扣的感情更如被春风拂过的果园,炸开了满树的桃红李白。她在夜里闭着眼睛假寐着,脸上带着羞怯的微笑,像只小牛犊儿,仔细地反刍着那天不期而来的每一个细节,心中是暖洋洋一片,还有慌慌的心跳呀……黑暗中几次要“扑哧”笑出声来,只好赶快用被头堵住嘴巴。现在面对存扣,她强烈而真切地体会到一种亲人的感觉,爱人的感觉。啊,存扣。她心中再也盛不下愈来愈多的欢喜,往外溢,拢都拢不住。她急着要找一个倾吐的对象。她要告诉她的妈妈。女儿的心思和喜悦不先告诉妈妈告诉谁呢?
她思谋着用啥方式向妈妈开口呢:是郑重的?还是撒娇的?……其实妈妈是晓得一些的……她开动脑筋做起了文章。羞涩,总是羞涩,让她心慌,心撞如鹿。面对母亲,她几次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的心里都急出草来了。
但母亲给了她机会。
周末。晚上。秀平坐在铺上倚着枕头看书,妈妈一掀门帘进来了,笑着说:“好久不和我儿聊聊了,妈今天和你打伙儿!”秀平就高兴地把妈拉上铺,娘儿俩坐一头。秀平说:“我想和妈睡呢,就是不好意思。”妈就说:“呆丫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长得再大也是我的儿啊。”秀平把头埋在妈怀里,说:“妈,你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了。”
她妈见女儿歪在怀里,乖乖的,像小时候一样,就是人大了,重了,有些压人呢。她抚摩着女儿的头说:“你爸死得早啊……你大姐秀华不死的话今年也二十五了……现在你哥又上扬州了。妈一个人在家里,出门一把锁,回来还是摸门搭子,想找个贴心贴己的人说话都没有,心里惶呢!”
听妈这样说,秀平鼻子就酸了,把头往妈怀里拱拱,说:“妈……不是还有我嘛!”
妈说:“是哩,是哩,妈还有个贴心贴肉的乖乖。”她手在秀平头顶上摩呀摩呀,又用手指头碰碰女儿的耳垂和粉嫩的脸蛋,说:“我乖乖星期天才走,妈就盼星期六了,到星期六我就望见我乖乖了。”
秀平在妈怀里哽咽了:“妈,你真这样想我啊……等我长大了有工作了天天和你在一起。”
妈笑了:“呆丫头,女大不中留,到时候你要上人家,妈妈再留你就是你仇人啦。”又说,“哪家找上我家秀平也是他家祖上烧了高香的,我家闺女多好呀!”
“妈——”秀平嗔她妈,“我不把人家,我要陪我妈妈一世呢。”
妈妈高兴地直呵呵,低下头捏着女儿的手,轻轻地问:“告诉妈妈,心里可有中意的人了?”秀平被妈问得羞红了脸,耷拉着眼皮,噘着小嘴儿说:“妈——你不是晓得嘛……”
妈笑着说她不大晓得。
秀平在妈怀里扭麻花似的发嗲:“妈——是、是……存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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