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颂已经能记得她那张脸了。
碍于今儿个的宴会乃是初微举办,她仅是宾客,若一再站出来说话会有喧宾夺主之嫌,雪颂便忍了下来,没揪着那位仙子问她究竟想做甚。
觥筹交错间暮色渐临,西方云霞层层叠叠,红色与橙色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舍,如泼在纸上的两瓶涂料,拿狼毫笔去沾一沾便能作画似的。
雪颂没数她喝了多少杯酒,粗略估计一下,得有上百杯。喝得有些飘,去解决三急回来时脚步都是虚浮着的,勉强扶着椅子才坐下去。但意识尚清醒,没到烂醉如泥的地步。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虽说了要帮初微挡酒,然再喝下去她自己就要被放倒了,这种时候再讲哥们义气便显得很傻气,有些对不起自个儿。
何况,何况她如今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今天又是顶着自己的脸来赴宴的,八成魔界那边现已知晓她还活着的事情,正在商量对策彻底除掉她呢。这个节骨眼上,她定得留几分清醒。
晃晃悠悠地扶着椅子起身,她对坐在一起的仙家道:“唔,你们先喝着,我有些困倦乏累,先找个地儿歇歇,歇得过来便再回来,歇不过来就不回来了。”
推开椅子离席,还没走几步,有双微凉的手拉住她,“你喝多了?”
她回过头看,拉住她的原是无妄。想来只有他有这个胆子当众拉她的手。“我该如何说?”她难得露出抹俏皮的笑容,“人家都说喝多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多了,我若说我没喝多,你定会以为我喝多了,我若说我喝多了,可又的确有几分清醒。很为难啊。”
无妄有一瞬失神——他们雪颂这样笑起来太好看了,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受此笑容蛊惑,他不由软著声儿道:“别乱跑,初云天我比你熟,我带你去歇着。”
“不用不用。”雪颂摆手,她怕自己酒后失态的样子被他看见,那样忒没面子,“我自己去便成。”挣开他微凉的手,扶一扶头上的红珊瑚簪花,摇摇晃晃迈出一步,“又不是小孩子,何需你来带领。”不晓得哪位缺德的神仙丢了块香蕉皮,刚好被她踩到,话音刚落下,雪颂脚底一滑,软软跌坐在地上。在心底暗暗骂了丢香蕉皮的神仙没素质,她正要自个儿坚强的爬起来,无妄甚么话都没说,弯腰径直抱起她,沿着宴席中间空出的小道下台阶。
“哗——”
“哗哗——”
整席轰动,亲眼看到这一幕的神仙们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连酒都不喝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无妄抱着雪颂从他们面前经过,直到一点一点消失在台阶尽头的拐角处。
高台之上,瓷骨偏头对初微道:“你听见心碎的声音了吗?”
面瘫帝君冷冷一笑,“何须听,看便看出来了。”
席间千百众生相,失魂落魄者有,兴致盎然者有,恹恹不乐者有,面如死灰者亦有。
无妄这一抱,轻轻松松揽下了三界下半个月的谈资,同时也击碎了那些拿他当幻想对象的女子的心。
众仙家面面相觑,方才……神尊是抱着魔帝离开的罢?那样亲昵的举动,那样自然的神情,说他们之间没有情况谁信啊!然,初微都没说甚么,他们身为下属自然也不能说,何况无妄神尊向来难搞,当众讨论他的私事不亚于抱着火药点蜡烛。他们按捺住情绪,决定等宴席结束后在私底下偷偷议论。
暮色正好,和风也正好。
初云天堪为三界最宜人之地,这里终年温暖如春,没有烈日灼人,也没有寒气侵袭,尤其是那方足有万亩的禾花田,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美如画。
无妄抱着雪颂穿过花海,一路没有停留,脚底踩着花朵尖儿,径直飞到禾花田最深处才将她放下。禾花田最深处鲜有人至,用杳无人烟来形容恰到好处,是以此处的花朵比外围长势更好,每一朵都有成人的手掌大。
无妄捏诀施法,往附近的花海上丢了个透明的罩子,轻手轻脚地把不知何时睡着的雪颂放上去,便是一张浑然天成的花床,淡淡花香萦绕在鼻息之间,连衣裳上也沾染几分。
他在雪颂身侧躺下,以单手托腮闭目养神,不时睁开眼看她是否醒了过来。平日里望向她的目光多加克制,今时她在酒精作用下睡着了,无法窥见他的神情 ,他便放纵自己一回,目光放肆情意满满,紧盯着她姣好的容颜,久久舍不得挪开。
四万多年了呢,距离上一次这样看着她,已有四万多年。人间的皇帝换了又换,上古的仙僚走了一位又一位,只有无生谷一如当年,永远都是冰雪覆盖的凄凉之地。他近来矫情不少,总是会不经意地去想,若当年他不刺她那一下、不被众仙的口径左右,可能雪颂便不会死去,他也不用独身过这四万年。
掌三界生死如何,握有三生盘又如何,不能同喜欢的人厮守,说到底没甚意思。
他正感性地想这些有的没的,看上去睡得沉沉的雪颂猛地睁开眼睛,一个顿都不曾打,直勾勾盯着他,神情严肃道:“你作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腻得慌。像父君看母后的眼神。父君喜欢母后,难道说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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