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半响,虽然不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但相比张一楼的这个阵势,李从璟仍是觉得未入主题,便问张一楼,“今日你廊中相候,必有要事,想必不会只是这些泛泛之谈,有甚么话直说就是,你我在幽州便已共事,不必这般遮遮掩掩。”
张一楼停住脚步,稍事犹豫,忽然拜倒在地,“下官有罪,今日特来坦白。”
李从璟笑了笑,“直说收了多少贿赂?你在吏部为官,想必钱囊必定鼓得很,若是数额巨大,看在你主动坦白的份上,孤可不对你用刑。”
张一楼面朝黄土,“数年以来,共计五十有三缗。”
“五十三缗?”李从璟这回是真的在笑,“如今你也是吏部考功郎中,不大不小的五品官,天下州县官吏课考,特别是有功或者希望有功的官员,哪个不来巴结你一二。数年间才得钱五十三缗,你也好意思说你有罪?你是想让天下官员都不吃饭,两袖清风?”
张一楼伏地不动,“身在官署,不想被当作异类,就不能一个铜钱都不拿,一楼本心为良官,如今却中饱私囊,实在有愧于陛下有愧于殿下,更有愧于在边境苦战的将士,有愧于父老乡亲!”
“这话倒是不假。”李从璟点点头,“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孤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今日你既能坦白过错,孤也不治你的罪,稍后将钱财交上来即可,只要以后好生为官,比甚么都强。”
“谢殿下!”张一楼再拜,却是仍不起身,“一楼还有话说。”
“一次说完。”李从璟道。
张一楼俯首称是,停顿了片刻,语调铿锵,“下官要揭发吏部左侍郎何中葵、郎中周观清,在往年数次课考中,收受贿赂钱财巨万,随意篡改十数名官员课考结果,并且帮助数名官员掩盖推行新政不力之情况!”
说罢,掏出一本小册,双手举着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没有去接小册,看向张一楼的目光也变得冰冷,片刻后才道:“告诉孤王,为甚么。”
整顿吏治,惩治不法贪官污吏,的确是李从璟手中要事,也是帝国大业,但就像很多人所说,也有一些人看准这个时机,投身到整顿吏治的事情中来,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以求谋得功劳与晋身之机。李从璟对前者固然深恶痛绝,但对后者也绝无好感,因为只要稍有机会,后者便会成为前者。
而张一楼今日所作所为,怎么看都像是为谋己身不惜以同僚为进身之阶的行为,况且他还不无痛苦的先坦白自己的“罪责”,简直演得一出好戏。
——比起张一楼揭发的官员,其本身的行为更让李从璟失望,甚至是愤怒。
张一楼双手高举小册,头却还保持伏地而拜的姿势,望着地面,“下官听闻,天下积弊已深已久,整顿吏治,虽是利国利民之举,但犹如逆水行舟,不免树敌于天下官员,而今殿下查办贪腐,已是备受诸公诘难,每一步都阻力重重,虽夙兴夜寐,却还不能尽知官员之好坏......”
李从璟无意听他长篇大论,“说重点!”
“是!”张一楼应了一声,他双手高举,双臂已因发酸而颤抖,他忽而抬起头来,却已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下官就想告诉殿下,整顿吏治,固然天下皆仇敌,但未尝不是天下皆同袍!”
李从璟愣住。
......
刹那间,他好似听见了金戈铁马之声。
沙场步步啼血,尸横遍野。敌贼来势汹汹,铺天盖地无穷无尽。身旁的同袍挺身力战,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又一个接一个从血泊中站起来。他们满身创伤,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与他一同血战不退......
李从璟望着跪在身前,泪流满面的张一楼,好似回到那苦寒荒凉的边地,正面对慷慨悲歌的幽燕勇士。
无数个热血儿郎,数万双刺破黑暗的双眼。
他们披甲执锐,奔赴沙场,用血肉之躯,重建大唐边疆长城。
他们用行动告诉贼寇,我们是敌人;他们用生命告诉左右,我们是同袍。
为家,为国,我们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昔日如此,今亦如是。
男儿两行泪,一行为知己,一行为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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