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知,文人遭遇皇帝,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这部《满清外史》中,还有一段关于乾隆与给他当差的御用文人沈德潜的记载,那就更有趣了。尽管,乾隆本人已经相当程度地汉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其造诣,其水平,也非寻常人所能及。但他的潜意识中,那边外未开化的民族来历,始终是他的内心y霾。所以,一、对汉族文人,始终持有戒心和敌意,哪怕输诚纳款,五体投地表忠心者,也要时不时进行修理,不能让他们活得太痛快,太炸刺,太翘尾巴;二、凭借权力优势,你行,爷比你更行,乾隆一辈子所写的诗,总量超过《全唐诗》。所以要打破这个记录,其中既有赌气个人能力之心,更有湔雪民族耻辱之意。
乾隆一辈子写了近五万首诗,就算他一出娘胎就写,到八十多岁驾崩捯气时还在写诗,这位老汉日平均要作诗两至三首,这当然不可能,必须有枪手代劳,可能还不止一位,于是,蛰居苏州,名闻江南的沈德潜,便交了好运。
“长洲诗人沈归愚,为叶横山入室弟子,微时即名满大江南北。弘历闻而慕之,乃以庶常召试。不数年,遂跻八座,礼遇之隆,一时无两。尝告归,弘历以所著诗十二本,令其为之改订,颇多删削。迨归愚疾殁,弘历命搜其遗诗读之,则己平时所乞捉刀者咸录焉,心窃恶之。”
沈德潜(1673—1769年),江苏长洲人。此老直到六十多岁高龄,忽被乾隆看中,受聘京师。须臾之间,登上翰林讲席,擢为内阁学士,他当然明白,弄他到京师来,就是来为主子捉刀。这些高官厚禄的好处,等于付钱买断他的署名权。按理,这君子协定,是不可毁约的。可最后老先生编自己的全集时,竟然撕毁合同,收归己有,统统物归原主地“咸录焉”。
这样赖账,当然不像话,太不讲信义,太不够朋友了。你卖他买,一手付款,一手交货,那些代作的诗,版权已经属于皇帝大人的了。
我发现,无论古今,文人上了年纪,就添毛病。为什么老文人总是做出些令人诟病的行止来呢?很大程度是生理原因。第一,脑浆子变稠了,第二,脸皮子加厚了。脑浆一稠,呈固化状态,这个人活着也像木乃伊了;脸皮一厚,则感觉失灵,便堂而皇之地下作,而且还不知耻。
他想得也有他的道理,横竖这是没签字的一纸合同,即使乾隆发现他违约,也对他无可奈何。
错了,这位背时的,昏聩的老先生,竟然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故宫里收藏的乾隆像,那副尊容,酷似其祖康熙,绝非善类。尤其晚年,脸部瘦削,两腮内陷,眼角下垂,鼻准峻刻,透出一股y鸷毒狠的神色,令人望而生畏。你老先生缺乏基本的商业道德,无视起码的买卖公平,以为老脸皮厚,假装糊涂,陛下就会放过你吗?于是,抓住他为扬州东台人徐述夔所作《一炷楼集》的序,下令严办。有人报告,陛下,他已经死了!
睚眦必报的乾隆说,死了也得结账。
先前,此老八十多岁致仕,告老还乡,作为皇帝的笔杆子,光焰万丈,何其了得!肯定招摇过市,大出风头,苏州本不大,简直装不下他。在中国,大文人喜捧,小文人善捧,大文人唯恐捧不够,小文人生怕捧不上,于是,抬轿的,喝道的,筛锣的,打旗的,一起大捧特捧,捧昏了头的他,没细看徐书中的“反动”内容,胡乱作了个序。结果,作者满门抄斩不说,老先生虽死,因这篇序,也受到“仆其碑,戮其尸”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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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遭遇皇帝(4)
皇帝,有时很小人的。文人遭遇这类小人皇帝,那就更没救了。乾隆歹毒一笑,你这个老东西,哪怕逃到y曹地府,朕也能让你不得安宁。
徐述夔的这本诗集之“反动”,就是一句“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诗中反清复明的变天思想,固然罪不可赎,而以“壶儿”影s“胡儿”来诽谤,尤其触犯这位异族主子的心理隐痛。这就如同阿q因瘌痢头而忌讳说亮说光一样,千万不能提到脑袋上的那块秃疤。地方官检举上来,遂定为大逆不道罪。于是,由序牵连到沈归愚,到底弄了个燔尸扬骨的下场。
清代的文字狱,很多都因碰到民族禁忌这根过度敏感的神经而起,乾隆收拾徐述夔和沈德潜,其实照抄康熙收拾戴名世和方苞这两个文人的案例,祖孙二帝,同出一辙。因为戴名世为南明小朝廷张目的那部著作,是方苞为之作序的。康熙借戴案大开杀戒,与乾隆纯出于个人情绪的报复不同,是存心要把始终跟清廷不那么肯合作的江南士子,一网打尽的。
因为1644年满清入关,一路遇到最强烈的反抗,莫过于江南一带。随后一个时期内,反清复明的起义活动,又以东南一带最为剧烈。而活跃在大江南北的文人群体,也是当时中国最优秀的精英分子。中国文人其实挺软骨头的,但到了国破家亡之际,也有仁人志士,铁骨铮铮,敢跳出来反抗,敢以生命,以热血,显示其耿耿忠心、磊落精神的。
这对江山虽然打下,但坐得不那么安稳的康熙而言,自然视为心腹之患。因为他们对于民众,有着强大的感召力,对于还不甘心成为顺民的文化人,还能起到相当的凝聚作用。从意识形态领域这个角度考量,第一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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